二次大战期间，美国“国防募书运动”把数以百万计的书籍送到前线的大兵手里，如同数以百万计的精神止痛剂，让每天面对死亡威胁的年轻人在没有手机、没有互联网的年代里，获得既抽象无形却又具体实在的安慰。

《纽约客》的战地记者李伯龄写过第一手观察心得：美国陆军第一步兵师士兵散布在登陆艇各处，大多阅读着战士版书册，替紧张的战地添入祥和的气氛，有点诡异、有点突兀，更有点莫名的哀伤。他们镇定得仿佛只是在赶往下一趟旅程，而非赶赴致命的战争行动。有人告诉我，战士版的书确实了不起，它们让我忘掉眼前一切折腾。

士兵读书，读出了生存意志，找到了在战场里撑下去的力量。读完书，他们写信给作者，由国防部转到出版社，有些作者也回信了，片字只语，有时候即使只是寄赠一个签名，亦足让士兵感受到远方的关怀而更能面对战火血腥。

战争时，常有歌影视红星到前线“劳军”献唱，其实作家们亦用文字劳军；人与歌声的移动毕竟受到时空限制，文字的传播感染却渗透到每个战壕和堡垒，无论那是白昼与黑夜。

士兵写信给作家，诉说了动人的感受——

天杀的，这里冷死了！这几天，我每日只喝到一碗玉米汤和啃到几片硬面包，几乎撑不下去了。幸好有你的书在口袋里，口袋仿佛变成我的胃，你的文字是食物，把它塞个饱满。你在小说里写过不少硬汉，你自己当然亦是一个，他们无论遭遇什么挫败，都能用最大的勇气去回应、去反击。我告诉自己，他们做得到，我就没法子？不可能，更不可以。于是，我答应自己，也在这里答应你，我不会放弃，我要活着回到美国。

这是一位美国大兵写给海明威的字句，我们不知道海明威有没有回信，也不晓得这位士兵最后有没有活着回到美国；我们只知道，二次大战结束十六年后，硬汉海明威用硬汉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，一枪轰爆自己的嘴巴与下颚，在温暖的家中，才六十二岁的年龄。我们不妨想象这样的镜头:如果曾写信给海明威的战士于一九六一年仍然活着，在广播新闻里听见他的自杀消息，愣住了。原来生存之绝望比战争之压迫更让人喘不过气，更能让人宁愿选择死亡。

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？魂兮归来，海明威请告诉我。

马家辉（**）·狂城乱马